Thursday, December 08, 2005

發作

「您臉色很蒼白。」。
「很糟也很好」,「糟的是我的生命預期值(life expectancy)剛剛被降低了不少」。
「好的是,有好的親友,好的風景,新鮮的空氣,連你這個陌生人都這麼關心我,我想不出更好的情況來接受這一切。」
「您很幸運,先生」。


飄著輕雪的十二月晚上六時許,戶外的空氣冷凜而冰涼,然而餐廳裡面卻是笑鬧及音樂聲不斷。朋友發現了一家新的義大利餐廳邀約大家齊來試吃兼哈拉,但是一如人生,在當時卻沒有人知道這個恆例的聚會會往一個大家意料不到的方向發展。

溫哥華不但餐廳的種類繁多,味道好,價錢也合理,這是許多大都市所不及,因此身在寶鄉豈能空手而回。
這一天也是一樣,此次的餐廳的菜單以pasta為主,有約莫十來樣的麵點和近十樣的sause供選擇,不但份量多,價錢也合理,更難得的是其中配料的虎蝦,干貝及鮭魚新鮮且豐富。好菜不能沒有好酒陪伴,朋友點了一瓶Gold coast red,幾巡酒後大家更是妙語連連,笑鬧不止。
酒足飯飽,大家的話題圍繞著電影,政治和一般的生活點滴,頗有「山中無日月」的感覺。

他一如往常的和朋友談著,笑著,突然覺得異常的想睡,視線開始模糊,周遭的聲音淡化而遙遠,一種難以形容的寧靜。朋友猛然驚慌的越過餐桌拍著自己的肩膀,但是卻沒有覺得震動。他突然體會到發生了什麼事,他望著妻子說『我先走了』。
『看著我!,不要閉上眼睛!』他看到朋友焦灼的眼神,『打911!』身邊倉亂的聲音喊著。

眼前的一切有時像無聲電影,有時像走馬燈般的夢境,意識逐漸飛散,他嘗試著去感覺身體的每一部份,但是最強烈的感覺不過是覺得隔了幾層棉被後的觸感而已。日常腦中紛紜不斷和自己辯駁的聲音和念頭都消失了,剩下的是完全單獨的一人。
朋友的呼聲慢慢的也越來越遠,『沒有什麼痛苦,這種死亡的方式還不錯嘛?』他想。
。。。。

他覺得一陣刺骨的寒氣,眼前是一個醫護人員,他聽到救護車刺耳的警笛,車子的顛剖和那股難以抗拒的冷。「先生,你在救護車上,請和緩的呼吸,我們正盡快趕往醫院,不要擔心」。
「損壞情形如何?」(how’s the damage?) 他勉力的問「不用安慰我」。
醫護人員?了?「你的心跳和血壓都非常的低」。
他想點頭,但是卻沒有辦法,只好仍然閉上眼睛。
救護車繼續的搖晃著。
。。。。。

他躺在床上,看到妻子不安的握著他的手,也看到了朋友擔憂的神情。「大家不用擔心吧,幸好我有高血壓,因此血壓往下掉的空間比較多。」話剛出口,自己心中打了一個突,那個聲音竟然是如此的虛弱。

一名類似護理長的老護士走了過來,請大家離開。「我們會在外面等,有什麼需要招呼一聲就來」朋友之間有人說道。

護理長用布幔將床位孤立,幾名護士走了進來,熟練的將他身上的衣服脫光,「打針,你的手臂將會感覺到刺痛,3 。 2 。 1 。」,左臂模糊的傳來針刺的感覺,幾分鐘內,他被針管,氧氣鼻管,感應電極佈滿了全身。

感應器的警鈴大響,妻子憂心的讀著感應器上的數字。護理長轉向妻子,「太太,請到外面等」。
他身邊的忙碌持續著。。
。。。。。

「你還好嗎?」妻子坐在床邊握著他的手,眼球的血絲顯示出多次擦拭眼淚的結果。
「比我想像的好」。他試圖回握妻子的手,但是發現沒有力氣。
「看起來好可怕」妻子望著他全身的管線。
「那些只是用來讀取心跳狀況的電極,看起來可怕但不過是帶著鐵珠的貼紙而已,鼻子上的氧氣導管在電影上看起來令人有窒息的感覺,但是不但不會難過,事實上冰冰涼涼吸起來還挺舒服的,不用擔心,大家都還在外面嗎?」
妻子點點頭。
「妳去問問醫生,我相信我可能要在這邊呆一陣子,至少今天晚上免不了了,妳和大家先回去吧?不然小鬼們可能會擔心。」
妻子望向護理長,護理長點點頭,「不用擔心,有什麼需要我們會和妳聯絡,妳最好也休息一下。」
。。。。。

一片黑暗中只有遠處電腦銀幕勉強的照亮整個大廳。多數的病患都已睡著,只偶而有幾聲呻吟和醫療人員之間的低聲交談才令他體會自己不是一人在此。一切看來是如此的平靜,要不是看到自己身上仍然連著管線,真還想像不出自己的狀況。遠處急診室中傳來些許哀嚎提醒了他人間肉體的苦痛和心靈上的恐懼。
他想起幼時聽過醫院中有許多幽靈的故事,他仔細的觀察著周遭,但是卻一無所獲,大概是自己病得還不夠重吧?自我解嘲一番後又昏昏睡去。
。。。。。。。

清晨四點,他坐在計程車中,不知道是因為剛剛的遭遇還是其他原因,深夜的溫哥華看起來有著一種特別的寧靜。
「你好嗎,先生?」司機問著。
「我還好,你好嗎?」他禮貌性的回問。
「喔,謝謝,我還好,但是看到你剛從醫院出來,因此我想我應該問一下」。
他看了看著仍然包扎著貼布和棉花的兩腕,「看起來很糟嗎?」他笑著問。
「您臉色很蒼白。」。
「很糟也很好」,「糟的是我的生命預期值(life expectancy)剛剛被降低了不少」。
「好的是,有好的親友,好的風景,新鮮的空氣,連你這個陌生人都這麼關心我,我想不出更好的情況來接受這一切。」
「您很幸運,先生」。
是的,我很幸運,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剛剛發現了死亡的慈悲,只要我們不抗拒,祂讓你在臨死前覺得安寧。

Tuesday, November 22, 2005

晨霧




窗外響起幽長的霧笛聲將他自淺眠中驚醒,雖然已經是七點多但窗外仍然只能看到模糊的一片綠色樹影羅列在霧裏,響著氣笛的真凶卻仍然被隱藏在被濃密白雲掩蓋著的海中。
拖著因為睡眠不足而略微僵硬的身體下樓走到廚房,正在吃早餐的大獸訝異的看著他問到『怎麼這麼早起來?睡的還好吧?』。
由於養成熬夜的習慣,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和家人共進早餐。他打過招呼,四下望了望,才發現大兒子也已經到了自己弄早餐泡咖啡準備出門的年紀。
『我走了』大兒子拿起背包走向門口,依照多年習慣,他走到窗邊說著『路上小心』,大兒子回頭笑了笑揮手說再見後消失在霧影中。

。。。。。

他慣例的坐在窗口喝著咖啡,溫哥華市中心的大廈群被裹在濃濃的霧氣中,好似雲海中的孤島。
樓上起了小小的騷動,下樓梯倉促的腳步聲打破了清晨的寧靜,他趕快將手中的咖啡放下,連同盤子移到桌子的內側。
書房的門被猛然打開,『爸爸!!』小兒子如同小狗一樣竄到他的懷中,差點將桌上的咖啡撞倒。
『你怎麼這麼早起床?!你睡不好嗎?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吃早餐?我能不能喝咖啡!?。。。』,和大兒子小時候一樣,小兒子永遠有無窮的問題,無窮的精力,同時也是他無窮的煩惱和快樂的來源。
『來,你快該上課了,趕快過來吃早餐吧』妻走進書房,幫他解了圍,他鬆了一口氣,將咖啡放回原處。
妻望了咖啡一眼,『兒子泡的咖啡怎麼樣?』。
他餟了一口,將咖啡遞給了妻,『還不錯,但是還是沒妳泡的好』。妻喝了一口,點點頭『也不差啊』。
『他長大了好多,我還記得不久以前催他起床上學好像要他的命一樣』。
妻笑了笑『是啊,現在催老二起床,也好像要他的命一樣』。
『應該過一陣子他也會像老大一樣吧?小孩總會長大的』
『這算不算一種成就?』妻子笑笑,調侃著對成果論不以為然的丈夫。
『也許吧?但是對於覺得自己的兒子永遠是小孩的父母,這是旅途上的花朵,是額外的收穫』他將咖啡從妻子手中接了過來,喝了一口,狡猾的笑了笑。

。。。。

他站在窗旁,一如往常的和走向車庫的小兒子和妻子揮手作別「小心開車」,「爸爸再見!!」。
朝陽漸漸轉強,瀰漫著濃霧的海面出現了一艘紅黑相間的輪船,在晨曦中吹著幽長的霧笛,溫哥華開始了新的一天。